董砾：我的好朋友 那个最真实的小巨人

       （编者：本文作者为壹球CEO“小黑”董砾。他是NBA解说员、是曾经在美国跟踪报道姚明的媒体人之一，他也是姚明的朋友，他的这篇亲笔文章记录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姚明故事，希望能在姚明球衣退役前夕，让更多人了解那个最真实的姚明。）

       

       大年二十九那天的下午，我和姚明去医院看望大威。

       大威是一位球迷，2008年一次意外受伤造成了他高位瘫痪，他的脑子和普通人一样清醒，可全身却无法动弹，就这样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九年。

       14年底我偶然知道了他的故事，便去医院探望，我去之前心情低落，想着自己若是每天只能这般苦熬，不能动也没个盼头该会是怎样的绝望，可去了之后才发现，大威和他的父母竟然都开朗乐观，一家人的生活半径虽然被框死在医院那五平米左右的床位边，却甚至比一般家庭更为其乐融融。

       深受感动的我决定给他们拍了个纪录片，给姚明打电话问“姚基金”能否参与，姚明说“姚基金”的对象是贫困少年，方向不符，不过他很愿意去看看大威，于是15年5月，姚明第一次出现在了大威的病床边。我们三个一起看了马刺对快船季后赛最后一场的最后一节，一起目睹了马刺被淘汰出局，大威支持快船，我和姚都站马刺边，比赛结束时姚对大威说，我的季后赛已经结束了，恭喜你还能往前走。

       

       也许从外人看来，姚明和大威的故事应该就这样了——一位深受病痛折磨的球迷得到了偶像的亲自看望，还有说有笑的看了比赛，若我们将这件事报道出去，人们都会夸姚明有爱心，若再煽煽情，定是个感动中国的戏码。

       可我们都没有那么做，我没有，大威没有，姚明没有，因为姚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明星，而是做着普通人应该做的普通事，他明白，如果让大家都知道了大威，会让他顿时成为一个励志生活的榜样，但也更会带来从一时众星捧月到热潮过去无人问津的落差，大威需要的是细水长流的陪伴，而不是一场秀。

       于是，今年的1月26日，姚明又出现在了大威的病床边，那是上海人所说的小年夜，他唯一不用被公事缠身的日子。大威的喉咙插着输氧管，说话声音很弱，左耳几乎没有听力的姚明便附身去用右耳仔细听，努力尝试理解大威所说的每一个字。

       

       就这样，我们三个聊了两个小时。中国篮球的最大明星，第二次偷偷去看一位病人，不形式主义的说几句加油而是唠了足足两小时家常，直到老婆大人发来消息，必须赶回家吃年夜饭（他年三十要参加直播的春晚，无法在家吃年夜饭，所以全家把年夜饭提前到了大年二十九），才起身告辞。

       当你看到这里，会不会更了解一点这个人，这个7尺6寸鹤立鸡群一脸严肃给大家拜年的大个子，这个中国篮球历史上最伟大的球员，我喜欢他，首先因为他的善良，和他从不标榜自己的善良。

       他对大威说，你看我们上海队今年的大外援亚布塞莱厉害吧，可如果下赛季凯尔特人要把他召回NBA了，我准备去签一个嘿嘿嘿，好厉害的人！然后他对我说，不能让你知道，这是秘密，你站远点，随后俯下身，在大威的耳边轻语了两句，起身对大威挑着眉毛说，怎么样，结棍伐？（上海话的“厉害吗？”）

       我说大威这样吧，你也别直接告诉我，你给我三个选择，我来猜是谁，他抢过去说，大威你就告诉他，这三个选择是特维斯、浩克和……孔卡！说完他便自己哈哈笑了起来，我说算了吧，你才签不起他们呐。

       2002年，我在上海体育台篮球组当实习生，我大学学的专业是编导，恰逢姚明要去NBA了，我的领导说那你来给姚拍个片子吧。

       于是那年夏天，我第一次见到了活的姚明，在梅陇基地，他低头从不够高的大门进来再挺起身来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的低声叫出：“册那！”，你妹的虽然我知道他很高但怎么可以TMD那么高，我们是同一种生物吗？

       然后，他小心翼翼的站在镜头前摆着各种造型，问我说导演这样可以吗？那时的我算哪门子导演，我只是个实习生，我也小心翼翼的说嗯这样可以保持住，你等等我看一下监视器。

       

       我们就这样彼此小心翼翼地拍了一个小时，收工时他说了句大家辛苦了，又低头从那个门钻了出去。

       这段时光在去年十月，五星体育重获NBA版权时的新闻里被翻出来，那时的他很瘦，张开双臂像只大蜘蛛。

       

       而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他正和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比赛着减肥，看谁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减掉更多的重量，赌注是一顿大餐。赛前称重，他发来了一张自己站在秤上的照片，屏幕显示，“Error”。

       05年和07年，我驻扎在休斯敦跟随火箭队采访。

       07年的季后赛第一轮第七场，火箭主场输给了爵士，丢掉了那个系列赛，闯过第一轮的梦想又一次戛然而止。我去到更衣室，姚明赤裸着上身，把毛巾盖在脑袋上，坐在他的柜子前，中国记者们围成一个半圆，谁都不敢打搅，老美记者只能先四处采访起其他球员。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般凝重，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原本记者们都会把他包围得紧紧的，恨不得贴到他的身上把话筒塞进他的鼻子，而这次，大家都在他三米外站着，他在圆心中，孤独地坐着。

       

       此时奥拉朱旺来到了更衣室安慰火箭队员，刚才沉闷的气氛变得热烈了起来，奥拉朱旺远远地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咧开嘴，指了指身边的穆大叔对奥拉朱旺说：“Hey Dream，you and D（指穆大叔），Who’s older？”

       嘲笑穆大叔的年龄是他的老梗，都快用烂了，但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因为他眼中闪着泪光。

       说完笑话，他又低下头，仿佛在拼命调整，5秒后，他站起身给了奥拉朱旺一个拥抱，然后回到更衣柜前，深吸一口气，对我们说：开始吧。

       几天后，我和同事曹健去他家，为每年的《G录姚明》纪录片做专访。他好像已经调整了过来，穿着件火箭队的训练Tee和我们一起打游戏。

       这件Tee最近我又见他穿了一次，就是他比赛减肥期间，在健身房对着镜子拍了张照片发来，我说我靠，这件Tee你还保留着呐？他说是啊，十年了，穿着舒服，我家里还盖着火箭队的毯子呐，也要有十年啦。

       我问他，如果在如今的联盟里打球会是个什么情景，你折返跑会累死吧，他说也挺好啊，哥也会投三分，我也每场投个十个八个的，我们那时候像用冷兵器打仗，扛着把斧子就上了，现在搞得跟空袭似的，扔两个导弹嗖嗖嗖。

       投三分，开什么玩笑？

       去年他去日本，就在2006年王仕鹏世锦赛绝杀斯洛文尼亚的那片场地上，在王仕鹏绝杀的同一位置尝试cosplay，结果扔了快十个才终于进了，然后他给王仕鹏发消息说，我在你投绝杀的地方投了七八个才进一个，太难了！

       

       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好和大鹏在一起，大鹏就拿来给我看，说嘿嘿嘿，他不行，还得靠我。

       我记得那年做《G录姚明》时剪到这个场景，给配了《珍珠港》的音乐，王仕鹏投进绝杀，中国队小组出线，姚明冲过来把跳在空中的王仕鹏狠狠抱进胸口。

       合成的时候剪辑师和我在那个小房间里哭得稀里哗啦，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却带不走那些最美好的回忆。

       姚明说，一定会有比我更厉害的中国球员出现的，中国队一定会进入到世界四强的，我要做的就是让人们把我忘了，那我就成功了。

       

       所以他便这么做了，一个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家伙放下安逸幸福的生活，把开创一个更好的中国篮球时代作为己任，冲到最前线，冲进庙堂与当权者对话，冲进市场积累商业经验，冲进大学汲取理论知识，他用自己的智商、情商、眼界、脸面努力描绘着一幅更好的中国篮球的蓝图，然后他想躲到那美好盛世的背后，让人忘记那个球员姚明。

       我说，我喜欢你，因为你有这份责任感，你觉得这是你的使命。当然啦，你的钱反正几辈子都够了，是可以追求精神世界了。

       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说得对！

       他坦然承认，就是已经有足够的物质基础了，可以追逐纯粹的精神世界了，然后他补充道，当然我得让大家都赚到钱，然后才能更好地为国效力不是么？

       我本该去现场看你的球衣退役仪式的，我机票都订了，还问你讨了那场比赛的门票，我想那不仅是你对球员时代的谢幕，也是我们对自己青春的致敬。在丰田中心，我们曾留下多少故事，我们穿着火箭队的TEE，好贵的，120美金一件呢，一起为球队加油，现在那件TEE我裱在镜框里，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可最终我还是走不开，你也知道我正在做着“壹球”，和你一样，我的责任感让我无法离开上海去往美国，过完年了，太多太多事要处理，恨不得每一天都变成48小时。

       可我还是会看你退役仪式的直播的，看着那么多你的好朋友一起为你祝贺，看你亲手把11号球衣升到丰田中心上空。我看邓肯的退役仪式都哭了，我想我肯定还会再哭一次。

       邓肯退役那天，你发了个朋友圈，“我相信在收看其他伟大球员退役时，人们多少会掺杂着对自己一同逝去的青春的缅怀，但这个人，他却总让我想起自己最初开始打球时的宁静。”

       因为我们终于都爱着篮球，所以篮球是我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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