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在与多个经纪人开过无数次会议后，我终于同意写一本关于林书豪的书。这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但出版商们——就跟当时所有地球人一样，都想要在“林疯狂”里掺合一脚。而我刚好是个毕业于哈佛，驻扎于纽约的亚裔记者，正好手里还有些关于林书豪的《体育画报》约稿。

     

     我很紧张，所有人对林书豪的故事都了如指掌——哈佛毕业，没进选秀，两次被裁，去发展联盟，睡在哥哥家的沙发上，麦迪逊广场花园（MSG，下同）——谁都不知道他的故事在下一周会有怎样的发展，更别提下一个赛季了。所以当他在MSG面对科比砍下38分，成为史上首位打出此表现的华裔球员时，我捕捉到了观众席中他的父母和朋友的震惊表情。所以当说唱歌手里克-罗斯和斯坦利在instagram上发林疯狂的消息时，我找到了他们。所以当林书豪带着帽子观看哈佛对哥大的比赛时，我采访到了他的父亲以及斯派克-李。

     到了三月中旬，尼克斯的主教练麦克-丹东尼因与卡梅隆-安东尼不和辞职。四月初，书豪自己也做了膝盖手术，我这才对他未来会有何种走向有个大致的把握。而36个月后的现在，我的笔记就好像是一座被冻结的宏伟城池一样荒在那里。

     我想重温这些回忆，自从火箭在2012年7月签下林书豪，在两年后又将其交易到湖人这段时间，我们每个赛季都会有些短信交流，但从来没有过深入对话。在NBA圈子都在纷纷猜测“林书豪究竟怎么了”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对他的私生活还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他第一次进入自由市场时的经历，也不知道他所谓“这是我经历过的最艰难赛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与书豪的老朋友和教练交流后，我发现他们都在讲同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很担心书豪。怎么能不担心呢？他们都看到了科比是如何在训练中羞辱书豪，称“你们这些混蛋都跟纸巾一样软！”而他们，也不知道书豪究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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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谁来到书豪位于圣塔莫尼卡的滨海两房公寓，他们的第一印象总是：这地方真像是……你。

     门厅里立着的假竹林上有小熊猫和犀鸟玩偶，大鞋架占满客厅的一整面墙，另外客厅里还摆着电子钢琴，上面是《狮子王》的曲谱，旁边是一台电脑，他经常在网上玩DOTA（Defense of the Ancients）。

     客厅有大大的落地窗直通露台，他时常在那里做些营养师允许的烧烤牛排。厨房外挂了个白色的油画板，上面是家人朋友留下的各种颜色的信息和涂鸦。这套公寓也就1200英尺左右（合111平方米），租金比起他那3年2500万美金的合同简直是不值一提。

     邻居们都不知道隔壁住着“林疯狂”，“我一般见人都会赶紧跑，”他说，“这里安保还不错，我知道我不再是住在纽约了，但我仍然很在意过去。”

     现在是二月底的星期一下午，我和书豪坐在餐桌上聊天，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有寿司装饰的钟，钟表的指针上有金枪鱼和鲑鱼。我注意到书豪穿着灰色毛衫和黑色运动短裤，他一直在避免提到“林疯狂(Linsanity)”这个单词，在采访中他说了10381个词，“林疯狂”只提到了2次。他时常用“纽约”来指代，他在那里被狗仔跟踪，有人到酒店里敲他的门——哪怕这座城市歌颂他，他也要想方设法躲起来。

     他在圣塔莫尼卡倒是没遇到过骚扰，所以他出门次数也增多了，戴着墨镜在海边骑自行车是很快活的。每天他都能跟大哥约什见面——当年他就是睡在约什的沙发上。在火箭把他交易到湖人之前，约什就已经搬来这里。他跟妻子帕特里夏两个人负责林书豪的商业活动，他的训练师约什-范则跟他形影不离。

     在工作的时候，他的状态是隔绝的。采访期间他爸妈打电话过来问候，但他还是挂了电话。朋友们抱怨湖人主帅斯科特用寂寂无名的罗尼-普莱斯和乔丹-克拉克森代替他首发，他也不掺和。厨房外的油画板上也有些亲友关怀的消息，他们看了比赛，看了新闻，看了评论，书豪只说，“他们超级生气。”

     “后来直接到了我得告诉他们，‘感谢你们站在我这边，但我不想听你们有多生气，我不能带着怨气去工作’的地步。”他说。

     他失去首发，是从在火箭的第二个赛季开始的。主帅麦克海尔决定用詹姆斯-哈登（需要球权）和帕特里克-贝弗利（不需要）搭档，曾在2011年圣诞节当天裁掉书豪的总经理达雷尔-莫雷后来甚至在招募卡梅隆-安东尼的时候把书豪7号球衣直接PS在他身上。而在洛杉矶，书豪的生活似乎变成了《爆裂鼓手》和《鸟人》的剧本（注：两者皆为2015年奥斯卡入围影片）：一个沉迷于梦想的年轻球员被自己曾经扮演过的超级英雄魇住。

     “我是一直都想打首发的，我也一直都想赢得冠军，想成为全明星。”书豪说，“我想做优秀的球员，这三年来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但却没在场上看到成果。”

     他叹了口气：“这已经是很长一段时间了，对吧？NBA球员的生涯平均长度为5年。我不是什么会计，我等到67岁的时候再想会计的事吧。”

     有时候书豪会在球队包机上念着自己这些年的轨迹，疲惫不堪。有时候在家里他也会被突然的忧郁袭击，每每如此他总会去海滩散步，做几个深呼吸。在比赛结束后，他回家一般都会用iPad看录像，夜里上床睡觉前大声祈祷，睡到4点。“等我在6点再醒过来，脑子里总盘旋着千百个念头，全是关于前一晚的比赛，关于我过去取得的成功，我该怎么才能将它重现，我该怎么做动作，该怎么用不同的角度分析比赛。”

     他总是一个人走入这片迷梦。但在本赛季初的一个晚上，差不多凌晨一点的时候，林书豪收到了同样睡眠甚少的科比的短信。

     “我希望你能因为球队这个赛季的糟糕表现而愤怒。”科比写道。

     但这支湖人还是拿着联盟倒数，同时也是自搬迁到洛杉矶以来的队史最烂战绩，在很多场比赛里，书豪的个人得分甚至不到5分。他说，很多时候在他与球迷合完影后，他的朋友告诉他那位球迷事后就拿着照片对着别人嘲笑书豪有多烂。

     但这些都不算最困难，书豪认为在这最困难的一年里最难应对的，就是在1月24日客场对阵马刺的比赛前，斯科特决定将他DNP，而他并没受伤。“这绝对是我的最低点。”他说。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感觉自己好像绕了个大圈回到原地。我一次我被DNP还是在3年前我刚进NBA的第一个月，我没球打。那之后我突然成了首发，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是的，他又略过了林疯狂）。三年后，我又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 * * *

     睡在北京丽兹-卡尔顿酒店的大床上，书豪正进行着每年一次的亚洲之旅，而他在这时听说了火箭交易他的消息，他即将与科比——这位多年来在中国人气超高的名人堂球星做队友。而也是这位巨星，曾在2012年湖人对阵尼克斯的比赛前轻蔑地反问记者：“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谈论什么，这孩子（林书豪）是谁？”

     时钟正指向凌晨3点，他的母亲雪莉把电话递给他，作为新湖人，他需要发表一番讲话。“我的天哪。”后来麦克-丹东尼对书豪说，“真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这位进攻大师曾经在纽约发誓一定要让林书豪成为“一代骄马（Secretariat）”，在分道扬镳后，他们依然保持着联系。他们的羁绊从那次训练就开始了，当时书豪主动问丹东尼：“我应该把西海岸家里的车运过来吗？”（当时丹东尼还想：“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但很快，丹东尼就发现了林书豪与史蒂夫-纳什之间的相似之处，而就在接下来的比赛里，书豪将自己的本事展示了出来。

     现在，在辞去湖人主帅职务仅仅八周后，丹东尼又给书豪打电话了。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讨厌错过执教这么好的球员的机会。他真是属于那类很特别的控卫。”

     今年三月，丹东尼和我一起参加了MIT斯隆体育分析论坛，会上大家赞扬了丹东尼的贡献。在他的手下，纳什拿到了两个MVP。而当我提到林书豪，有人开始怀念当年那支尼克斯，没有安东尼，只有林疯狂。“那三周真是太美妙了。”丹东尼笑着说。而当我提到书豪在情人节当天对阵猛龙还投进绝杀时，丹东尼说：“那时候每天都是情人节。”

     纽约的爱却注定了洛杉矶罗曼史的失落。“大部分的责任在我。”书豪在被问到融入球队的问题时表示，“我不会逃避。”斯科特作为丹东尼的继任者更青睐传统的普林斯顿体系。斯科特在季前赛就表示他希望湖人平均每场的三分出手数只能在10到15次。

     “我认为林书豪能融入任何体系。”丹东尼说，“他就是有那么好，但换在其他体系，他不会是‘林疯狂’。假如你不扩展防守，不控制他冲击篮筐的次数，他会变得平庸。”

     最近在一次湖人训练中，斯科特对我说：“林书豪习惯在场上90%的时间都控球，但在我的体系里，他不能这么做。他确实有优秀的时刻，但有时候聪明人进了这个体系会变得最笨。”

     在书豪的公寓里，我很想知道他对那些采用部分丹东尼体系，并且战绩更好的球队有没有兴趣。林书豪知道体系对于控卫来说有多重要，而今年他将成为自由球员，会得到选择的机会。

     但他表示：“说实话，也不希望我的打法只被某种战术束缚。很多人都说，‘没有科比你的发挥要更好’，但我认为球队是需要巨星的。我的目标是继续成长，在任何体系中都可以生存。伟大的球员都是能克服困难的。”

     书豪当然也知道他跟“伟大”的距离。他自己也在为这个目标而不懈奋斗。“投篮啊。”他说，“你以为我在失眠的时候会做什么？”

     他很关注灰熊控卫麦克-康利，他在没有多少空间的情况下也能发挥。而科比也对他有所提点：提升中投。后来当我对丹东尼说了这些之后，他只说了一个隐喻：“要想做公司老板，你也得先成为个员工。”

     就算书豪接受了科比的建议，增多了远距离两分的出手，他们的个性还是泾渭分明。“科比跟我的领导风格很不同，我不会说话，不是那种会骂人的人。”他说。今年他在场下生活里遇到的最大纠纷还是约什在夜里踢球打破了窗户被邻居投诉给房东。当年面对科比砍下38分，尼克斯的教练建议他对媒体说“顺便说一句，科比，我叫林书豪”，但他还是没说出口。

     “不是因为我表面看起来温和，就代表我不渴望。”书豪说，“不是话越多才越在乎的。”书豪可以不在乎科比在训练中的咆哮乃至他对书豪的人身攻击（“这个混账东西什么都不会，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投啊！有本事投！”），他只在乎自己这方输掉了训练赛。他后来甚至恳求斯科特再打一场，但斯帅没有同意。

     又或者是那场对灰熊的比赛，比赛还剩24秒，科比急地直拍手，向着书豪大喊去犯规。当书豪没犯规的时候，科比直接冲过去亲自犯规，气得要爆炸。

     事实上，书豪没听到科比的呼喊，因为当时他正对着边线的斯科特大喊：“我们得去犯规！”而斯科特一直叫他别那么做。

     但被广泛传播的只有科比对书豪发火的片段，这让书豪的父母很不满。因为书豪被公众侮辱往往不是就事论事，往往还包含着关于他是否是男人，是否是软蛋的质疑，更多的，还有种族问题。

     “开玩笑所带来的后果对于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完全不同的。”书豪对我说，“而亚洲人是非常容易被人开玩笑的对象，我们是少数人种，所以大家都能对亚洲人开玩笑。很多人一看到我就先对我下了结论，他们觉得我不够强硬。但这是怎么做出的评判呢？”

     林书豪知道自己的经历故事堪称复杂，已经不仅仅是种族或者是否强硬的问题，但他依然能分辨出那种或明或暗的歧视。不管是儿时在球场上听到的侮辱词汇，还是进入NBA后有评论称勇士留住他只是为了华人市场，书豪无法忽视这些东西。但在2015年，他还无法逃离这些思维定势，不信你随便问个谁会知道有哪个亚裔演员曾经扮演超级英雄，或者在爱情电影里担当主角。

     种族永远会是围绕书豪的一个主要话题，在很多人口中种族也成了他在场上失误多的原因，哪怕他的失误率已经从效力尼克斯期间的21.4%降到了18%（数据截止到3月25日）。他的名声，还是一个善用右手的球员，根据Synergy Sports统计，在林书豪的单打中左路突破次数排在联盟第56，而两年前则高居第12。“为什么一有人突破过掉我，他们就会说‘哦他的防守真差，他就是速度不够’。”书豪说。而丹东尼对他的形容却是“我们试训过的速度最快的运动员之一”。

     “大家不习惯看到亚裔人成就某样事情，而这就造就了两极化的舆论。”书豪总结道。他的朋友很不服气，他16.2的球员效率要高过克拉克森（14.6）和普莱斯（10.2），与科比（17.7）也差不了多少。但书豪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生涯巅峰有多少是担了虚名。“我可能得到20分，而这个20分可能会比其他人好看。”他说。

     这就是为什么书商会来约我，为什么尼克斯在2012年2月对阵热火时勒布朗和韦德争抢着来防他，为什么林书豪一直避免大声提到“林疯狂”。

     “做开路者的一个难处就是，你找不到一个能谈心的人。”书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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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生涯是无法预测的，丹东尼说：“他只要有信心而不自大，就总能展示出一些特别的素质，而后就总会有好事发生。”

     “他的问题从来不在努力或态度上。”斯科特也说：“比起思考，他更应该拿出更好的反应能力投入比赛。”

     “有时候我需要的只是投入到球场上，专注打球。”林书豪说。

     他的性格很矛盾，遏制着人类本能冲动的同时还非常热衷于问题的解决。但他现在还没有自信到停止思考的地步，而他思考的问题却总是自己为何不自信。“看着他的身体语言，我有时都能猜出他在想什么。”他的经纪人之一罗杰-蒙哥马利说，“他会想‘假如我这样做，就可以告诉所有人我现在可以往左走了’。”

     这一切思绪都是他失眠的源头，而这源头里也有上帝。“在比赛之后，我把心里的情绪彻底倾倒干净，我不会美化自己，我会抱怨、发怒。然后，我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我只想感受当下。”他说。

     我不知道书豪的戏剧人生是否让他在向上帝忏悔时带着更多渴望。“绝对的。”他语调轻快地说，“我一度以为自己的NBA生涯已经结束，而在纽约就发生了那件事。”那件事之后，他就再也不停止与上帝的对话了。

     而现在，他指着我身后的白色油画板，上面写了约翰福音3章30节的摘录：他必扩增，我必衰减。“这句话提醒我不要过于在意自我。”书豪解释道。但我在离开圣塔莫尼卡时，记得最深刻的却是那画板上另外的话。这是最近才退休的62岁的父亲写下的，是他开启了书豪对篮球的热爱，而这份热爱如今却在他们之间筑起了高墙：

     感谢上帝，是你让我们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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