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生活在90年代麦迪逊花园里的老鼠会对你说：“20世纪90年代，这帮人每天在俺们头顶杀人咧。”实际上，如果联邦调查局不管，也许20世纪90年代的尼克斯真的已经杀掉过若干球员了。鉴于法律，他们只好干点别的，比如：如果你盯着一个尼克斯球员的脸太久，或者手痒敢于扣一个篮，下一个回合你就很可能被人揸开五指朝脸上来这么一下，而观众们——领头的当然是斯派克-李——欢天喜地，犹如看了场杀戮电影。

     刚故去的安东尼-梅森先生1991年去到纽约时，那里就是这样的情景。

     那会儿的尼克斯，是帕特-莱利当家。他在西海岸，把湖人队带成NBA史上最为华彩流溢的队伍之后，心理扭曲，在东海岸造出了另一种风格，就像是怪物科学家的左右互搏。他手下布满了尤因、奥卡利、查尔斯-史密斯、麦克丹尼尔之流怪物，这些人随时打算活吃了你。1994年东部决赛第五场，雷吉-米勒在麦迪逊花园第四节25分，全场39分后，尤因后悔说：

     “我们早该给他个狠犯规，让他清醒清醒。”

     安东尼-梅森，201公分118公斤的肌肉猛男，很符合纽约人已经扭曲的审美。当时的麦迪逊花园谢绝艺术家、行吟诗人和思想家，只延请必须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梅森这么个得分后卫身高的人，长了中锋的体重，太完美了。

     他的出身很平凡：在田纳西大学熬了四年，1988年才被第三轮选中，去了新泽西。他这样的猛男会蹲四年大学，当然是因为没有NBA球队要他。当然他比罗德曼幸运点——罗德曼大学毕业后一度无球可打，去飞机场当保安去了。

     梅森的第一个NBA赛季打了21分钟比赛。说他是吉祥物不免有些便宜了他，因为吉祥物舞动的时间比他久得多。在NBA头两年，他一共得了47分。所以他去到纽约时，天不怕地不怕，已经做好了“你们不要我，我就去水泥厂”的打算。

     然后他找到了自己。

     更衣室里尤因附耳对他说的那些杀人越货的把戏，梅森听了眉头都不皱。身披纽约球衣上得场去，劈头朝对方就是一下。不由得纽约人民不翘起大拇指：“真是条好汉。”抢篮板，补犯规，推搡挤拿使黑手，有人扣了尤因（这种场合偏少）一个篮，梅森立刻上去朝人瞪眼，这就是他。他和奥卡利联手，每当对手试图进尼克斯禁区就让你尝尝鲜血的滋味。

     当然，他也不只会干这个。

     20世纪90年代，虽然活塞和尼克斯已经打擦边球使用了联防，但整体上，大家都看不起联防，觉得那是蝇营狗苟的手段。单挑不能叫兄弟，和对手的对位单挑，乃是一条男子汉立足世间的根基所在。梅森一如罗德曼，属于人虽矮却心眼活，防守起来干劲朝天的怪物。虽然没有尤因、莫宁、罗宾逊们居高临下，用盖帽吓唬切入者的条件，但梅森在一对一死扛时绝不含糊，很有一股子虽然我是牛犊，也敢朝狮子亮角的勇决之气。1994年总决赛，大梦和尤因对劈到血花四溅的时候，莱利刚一下令，梅森就跟条疯狗，直朝史上技巧最优雅之中锋扑去，把大梦缠得头疼无比。他大概是那个时代，少数能让大梦头疼的怪物之一。

     于是他就这么在纽约立住了脚，度过了自己25岁到29岁的黄金年龄。29岁那年，他为纽约打满82场比赛，每场打42分钟冠绝联盟，简直是万能永动机，可以去做汽油广告。但纽约这地方的坏处就是追名逐利，重煊赫不重实际，而且喜新厌旧。

     1996年夏乃变迁之际，乔丹签下3000万年薪，鲨鱼西渡洛城，莫宁安家佛罗里达，纽约人不安于现状，也很想就这乱劲折腾一下。签来阿兰-休斯顿和克里斯-查尔兹显然不那么够，又把眼光放在了拉里-约翰逊身上。大妈拉里和梅森，出身天差地远。人家UNLV出身，在大学里就纵横无敌，1991年状元，1991-92季年度新秀，梦二队成员，媲美巴克利的低位强攻能力，拳击手般的肌肉，东部全明星首发球员。金币般的光芒闪了纽约人的眼。

     于是尼克斯找了拉里-约翰逊，放下了梅森。

     把梅森这么个而立之年的蓝领工人，从灯红酒绿的纽约抛到中部的夏洛特，这遭际显然让人不快活。那时黄蜂队上，除了格伦-莱斯勉强算个明星，其他无非湖人用剩下的迪瓦茨、斯蒂芬-库里他爹老库里、32岁的160公分组织后卫博格斯。以及37岁养老的汤姆-钱伯斯。就这么群人，梅森看了却不烦恼。三轮出身的球员就有这么个好处：人间至苦都挨过，毕竟这是NBA球队不是水泥厂。

     就因为夏洛特断壁残垣，需要到处补洞，梅森反而有机会大展所学。又当爹又当娘，熬稀的煮干的一样不少。1996-97季，黄蜂主教练是戴夫-考文斯：NBA历史上最蓝领的常规赛MVP获得者，1974和1976两个NBA总冠军，他都是凯尔特人的篮板+策应机器。

     1996-97季，梅森出场43分钟联盟第一，场均16分11篮板5.7助攻，篮板联盟第四。而且他还干了许多事儿：

     ——每晚防守对方王牌人物。与犹他爵士一战，跟那年常规赛MVP卡尔-马龙打了一架。

     ——朝队友呼喝指挥，进攻端除了肉球一样轰进内线外，居然开始玩阳春白雪的中距离跳投。

     ——最妙的是，黄蜂缺乏组织者，这点反而让梅森发现了自己的优点所在。

     组织前锋这行当，古已有之。20世纪80年代，雄鹿的马奎斯-约翰逊被派去控球，自嘲说“啊我就是组织前锋了”，当然追根溯源，20世纪70年代的哈夫利切克与里克-巴里，都已经是以小前锋身份行组织者之事实；1986年之后，拉里-伯德也是凯尔特人的组织核心，1990年，皮彭也开始干这活儿。然而他们大多是是小前锋，在外围游走自如，稍微送出妙传使队友得益。

     梅森这货，一没有致命攻击技巧，二没有背身单打手感，却在而立之年，开发出了自己组织者的形象，犹如老树生花，石头里蹦仙人掌。他经常把那套虎背熊腰搬到弧顶持球，用跳投吓唬对位防守者，而后或直塞篮下，或以那比目鱼似的双眼寻找两翼切入者。他的传球线路简洁，绝少失误。那身注定做粗活的雄厚肌体里居然长了一颗指挥家的心灵，实在是苍天无眼，错配了姻缘。1996-97季，他打出了四场三双——一个蓝领？三双？

     而且：夏洛特黄蜂队在失去莫宁和拉里-约翰逊之际，却打出了当时队史最高的54胜。首功当然是全明星赛MVP、联盟得分第三的格伦-莱斯，但莱斯自己应当明白：当队上有一个万能永动机每天包揽防守、篮板、犯规、助攻、恐吓对手、鼓励队友，偶尔还砍下几个三双这种种活计后，自己除了跳投得分外，实在也没什么别的可干了。

     1998年，梅森仔细聊过自己的传球。他说他能够时不时刷三双，并不容易。“首先你得愿意传球，比如，我就觉得传球给队友得分，特别自豪，跟自己得分一样爽”，然后，“你不能随便传个球就算，你得有创造性，就像理发师对付头发，你得找准位置，然后把传球时机算得很精准”。所以呢？“你要尽量在低位要到球……你得耐心……我用余光观察，注意对方的夹击从哪儿来……还有，防守我的人有时会放空一个角度，那就意味着从那边会有夹击来。你得观察，你得聪明。”

     梅森就这样顶天立地的撑着黄蜂前进。夏洛特三年之后，以34岁高龄跑去热队，每场依然能打41分钟。201公分的身高，终其一生都是条内线汉子。所以他能在NBA打到36岁，实在是个奇迹。在雄鹿队结束职业生涯那年，他还能每场打33分钟。

     和纽约帮的人一样——参考脱衣舞爱好者尤因——好事做尽坏事做绝的他，场外不甚清白。1998年，他和自己表弟不小心惹了桃色事件，对上了一对分别为14、15岁的姐妹。与1993年开拓者在盐湖城性派对事件不同，这次的梅森没直接被抓。他的律师也是个蠢蛋，先声称这对哥们是柳下惠，对女子们未动分毫。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对，又补充说虽然有了苟且之事，但可不是强奸。《纽约邮报》连忙拟出年度最佳标题：《梅森上场，却没得分》。场外勾当一多，梅森的老娘便颇为心焦，对着媒体偶尔也会对儿子吐露不满。或许这是梅森年富力强之时便退役的原因——毕竟一个人一个赛季能打70场33分钟的比赛，那他还远没到退役的地步。

     他就是这么个人：草根、粗野、聪明、凶恶、勤奋、无私、浪荡不羁。这一切成全了他，也让他在场外胡吃海塞不加自制，48岁这一年，体重超过了160公斤，比巴克利还重，然后诱发了心脏病……他的过世让人惋惜，因为大多数时候，这样爽朗豪迈、带有喜剧色彩的硬汉，总像是应该活得很长似的。

     如今他给看过他打球的人最深的记忆，也许是他的罚球。每次罚球，此人都会双手托球，然后右手松开直指篮筐，左手送出。这一套俨然宗教仪式般复杂，总让急于抢篮板的对手拿不准节奏。查克-海耶斯的罚球略有他几分神韵，但论到现场视觉效果，实在差之远矣。他的罚球就像他这个人：不标准，野路子，奇怪，但出奇的有效——他职业生涯罚球命中率71%——永远被人质疑“这么混也能混得好？”然后顶天立地，独一无二的这么过着。

     直到他过世，都那么率性。